沉睡的诗心
读诗有什么用?最近有个段子:
比如我们看到桃花,可以说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”,在沙漠能够咏叹“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”,在江边称赞“日出江花红胜火,春来江水绿如蓝”。否则,就只能说一句:
“卧槽,真特么好看!”
话糙理不糙。《中国诗词大会》《朗读者》《见字如面》等一波电视节目的热播,唤醒了国人沉睡的诗心。据说,原本乏人问津的诗词类书籍近来突然畅销,更有家长“一买一筐”,用来熏陶年幼的孩子。
凑热闹的,还有机器人。
先来看两首诗:
一
春云惨淡摇江岸,
天地青冥浸一山。
来往故园如许乱,
了无飞鸟出城边。
二
春草黄鹂似有情,
天边梅柳近闻莺。
来从月上行舟过,
了却花前认旧名。
觉得这两首《咏春》怎么样?
它们的作者既不是名不见经传的古代文人,也非炙手可热的新晋才女。这两首诗,其实是解放日报·上观新闻记者在一款写诗软件中随意输入 “春天来了”四个字,自动生成的藏头诗。
这款名为“偶得”的作诗机器人,得名于陆游的“文章本天成,妙手偶得之”,其客户顾问此前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介绍,“偶得”是IBM中国研究院的专家基于深度学习技术,在语音识别、计算机视觉以及自然语音处理等领域开发的自动诗文写作系统。据说,“偶得”能够根据前面已经出现的文字来预测下一个字,如此逐字预测,直到生成一首完整的诗。
一个致命的问题
不过,机器人写诗并不是最近才有的事儿。早在1959年,德国就出现了全世界第一首由机器人创作的诗歌,当然用的不是中文。在中国,类似的诗词辅助创作软件出现在十多年以前,比如号称首创于2001年的“稻香老农”古诗自动生成软件。如今,百度有“为你写诗”,微软有“微软绝句”,去年3月,清华大学语音与语言实验中心还宣称,他们的作诗机器人“薇薇”通过了“图灵测试”。
那么,机器人写的诗究竟“好”不“好”呢?
“偶得”的官方介绍显示,只要输入四个字,它就能以这四个字为句首字,创作出符合平仄、对仗及韵律等古体诗特殊要求的五言、七言绝句。
解放日报·上观新闻记者尝试输入“春天来了”,得到了本文开头的两首诗。再输入“上观新闻”和“上海观察”,又得到以下两首诗:
三
上都诗酒占斯文,
观使中兴气象新。
新酿三篇常细俗,
闻韶一曲已为人。
四
上春楼下醉初醒,
海内园仙带客程。
观罢故人曾笑我,
察装犹苦未须情。
记者把这四首诗发给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周圣伟教授,请他从诗词专业创作的角度给予点评。他表示,这四首诗从诗词格律来说是合格的,即便是“可平可仄”之处,也都在规矩允许的范围之内。
但这些诗却存在一个致命的问题——缺少立意。“我们写诗总该表达一种想法、感受。”周圣伟告诉记者,从立意来看,机器人的这几首诗“写得不知所云”,读者“读起来不知所以”。
周圣伟指出,我国古代的诗歌以抒情为主,宋朝以后开始加入议论的成分,而议论也需以思想为前提。“人们写诗首先要有思想冲动和情感冲动。比如陆游想去抗金,朝廷不让他去,他一冲动,好诗就来了。又如陆游母亲拆散了他与唐琬的婚姻,他一伤痛,好诗又来了。”与此相比,机器人写诗缺乏特定的创作前提,随意输入四个字,就出来一首藏头诗,在他看来这不能称为写诗,只是文字组合游戏:“有时候碰巧有点意思,有时候也可能狗屁不通。”
虽然这几首诗从语句上看不算太直白,还颇“古旧文雅”,但细读之后就会发现,这些诗句仅是词语的堆砌,从意思上看似是而非。周圣伟说:“比如‘天边梅柳近闻莺’这句,粗读似乎没问题,细看却不合理。古人写梅,一般侧重写它的香味,如‘遥知不是雪,为有暗香来’,把梅花放到天边未免太远了点。另外,梅花最晚开到早春也就凋谢了,而杨柳要到仲春才会枝叶茂盛,所谓‘柳浪闻莺’,所以把‘梅柳’这两个意象放在一起,在这里不合适。再如‘飞鸟出城边’这个‘边’字,也不如用‘关’字。‘关’既可指城门又可指城门关闭,一语双关,要比‘边’字好。”中国的语言文字博大精深,一字之差,意境可能相差十万八千里。
这四首诗每句独立看,毛病还不突出,但是放在一起看,无论是结构还是语境,都比较紊乱,看不出古诗应有的起、承、转、合,换句话说,就是缺乏内在的情理逻辑关系。以“新酿三篇常细俗,闻韶一曲已为人”为例,两句诗互相之间看不出任何联系:“《韶》是上古著名乐曲,‘闻韶一曲’看上去用得不错,但是‘已为人’是什么意思?不管是‘作为’的‘为’还是‘成为’的‘为’,都说不通。”
综合来看,周圣伟认为机器人作诗与人类相比,“水平不沾边”。
最后一个阵地即将“失守”?
但无论如何,当机器人可以像模像样地写诗、作曲、绘画时,我们还是忍不住担心:在被视为人类最后一个阵地的艺术领域,机器人是否也已开始攻城略地?
腾讯研究院研究员、博士后孙那的介绍证实了周圣伟的判断。她在接受解放日报·上观新闻记者采访时表示,目前人工智能尚处于“弱人工智能”阶段,仅可以完成特定指令或单一性任务,写诗机器人即为其一。如果要让机器人写诗,人类必须事先把需要使用到的素材,例如词语、创作规则等,通过代码或者编程的方式设定好,机器人再根据设定好的规则去计算结果、完成指令。即使AlphaGo战胜人类围棋手,也只因它背后的数据量足够大,以及核心计算速度远比人类快。
艺术家会消失吗?
那么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,艺术家的工作会不会被机器人所替代?
孙那告诉解放日报·上海观察记者,艺术家在短期内被替代的可能性不大。因为艺术创作需要“独创性”。比如,诗歌有不同的流派风格,未来还可能出现新的写作风格。人工智能或许可以模仿已有创作风格的诗歌,但是无法运用数据库中所没有的东西创造新的写作风格。
虽然人类的创作效率不如机器,但AI的冲击可能会对艺术创作的质量提出更高的要求。“一些简单的、重复性的创作输出,都可以由人工智能完成,人类将集中精力创作一些人工智能无法完成的东西。”孙那举例说,比如现在人工智能翻译的准确率可达90%以上,但有些专业领域如法律文本的翻译,还是需要人类的参与才能完成。
即便当我们进入“强人工智能”甚至“超强人工智能”时代,当机器拥有自己的意识和情感表达时,孙那仍乐观地认为,如果AI能与人类的智慧相结合,还是可能会创造出意想不到的艺术。“人工智能想要取代艺术家,还要解决一个问题。”人工智能可以拥有大数据的知识,却不具备文化观念的传承能力。孙那认为,即使我们可以用价值观去教育人工智能,但是人工智能的设计者本身可能来自不同国家,这意味着未来的人工智能很可能出现不同文化之间的碰撞、歧视等问题,而这些问题在人类社会都尚未解决。
周圣伟也对解放日报·上观新闻记者表达了类似的观点。无论机器所写的诗、画的画、谱的曲多么以假乱真,都不具有独特性,和真正的“创作”还有一定距离。“诗歌是人类所独有的思想活动、情感活动的产物,是意识形态的东西。至少在目前,人工智能无法像人类那样,为文艺作品注入情感、精神和灵魂。”
在这位连续两年担任《中国诗词大会》上海赛区主评委之一的华师大中文系名师眼中,“古典诗词是我们祖先鲜活的人生经验和丰富的人生智慧的结晶,机器怎么会知道呢?”